我终于走出姐家的屋门,但老大不忍,又跑回来再看母亲一眼,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是最后一眼。母亲见我回来,很激动,她柔柔地说:“走吧,走吧,我没事儿。”母亲这么一说,我更加不忍,上前一步,攥住她的双手,母亲的手好烫好烫啊,她在发烧,她在激动!她也在生病!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母亲那貌似平静的脸,母亲的双眼也紧紧地盯着我,此时此刻,这母女俩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终于,母亲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我终于忍不住了,哽咽得变了调:“妈,我……”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咬牙,又盯了母亲一眼,转身离去,谁知这真的成了我与母亲的永诀!
其实,这次本不应该是我与母亲的诀别。其一,母亲不该过早地去世,如果她及时看病,不硬挺着,起码来说病情不至于加剧恶化,她还能多活几年,就能给我较多的机会去看她。其二,按母亲在距此次诀别一年半后去世的时间算来我还是有机会去看她,可是我没有抓住机会去看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从我主观上来说,尽管我有心电感应,我也不相信更何况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侥幸的心理在做祟;从客观上来说,是孩子的父亲的阻拦,他冷酷无情,舍不得花钱。
母亲去世了,我却没有见到活着的她。我追悔末及,痛断肝肠!我恨恨自己的愚蠢、糊涂、软弱、无能;我更恨恨阻拦我看母亲的人孩子的父亲的冷酷、蛮横、狭隘、吝啬,使我们母女不得相见!
这此后一年半母亲的情况,我没有亲见,只是听说。
母亲的日子很平常,没有大风大浪,既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痛苦。
她还不能大手大脚,她自己年老多病,得吃饱穿暖,看病买药;她还有一个小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
她也比较寂寞,虽然小弟弟和她一块儿生活,邻屋就是妹妹家,但母亲是希望她的五个儿女及其后代都能在她的身边日日相伴,这就是她的不寂寞,这就是她的梦想,在她的有生之年终究没有实现。
有时,弟弟到市内姐家办事,一去就是一天。妹妹有时不便来,屋里就剩下母亲一人,她就冷冷清清的,我不知她是怎么过的,我只能凭空想象,她会感到遗憾和寂寞的。姐姐他们也去,但总是匆匆忙忙的,母亲曾和我说过:“你姐姐来的时间还不如去老家的时间多,那时一年能呆一个月,这一年才来几次啊,每次来都是忙三叠四的。”
人到老了,最怕的是孤独和冷清,而且母亲一辈子也就只有儿女最亲了,她太渴望所有的儿女子孙后代都在身边啦。平时还好过一点儿,但到了逢年过节或是假日,她的心就极不平静。我的假期,她就坐在窗下,向远处眺望,企盼我的身影,心里明明知道我不会去,但还是不停的远望,直到假期没了,她就自我宽慰道:“困难哪,真来不了哇,不是这样的话,不会不来的。我好想强儿。”我那时还不能深切地领悟母亲渴望我们去的极致,也没有真正意识到我将见不到活生生的老母亲,不然的话,我将不顾一切,我也将冲破一切,带着孩子去看母亲,满足她的心愿,也就使自己不会抱恨终生了!
母亲去世的那年━━一九七九年的七、八月暑假我没有去,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太对不住母亲了!这是我的罪过,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大概到了冬天,我就耽心母亲会犯了咳嗽病,果然,弟弟来信说母亲真的犯病了,但说不重。我的心就不轻松了。我就不断地写信问长问短,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话。弟弟的信总是轻描淡写,我也就渐渐地放宽了心。在十二月初,我给母亲寄去了五十元钱,我是通过战争获胜的手段才寄去的。大概过了十几天弟弟才回信,说母亲虽未好但不重让我不要耽心。当时我心眼儿实得有点儿傻,也没仔细地琢磨琢磨,没在意。
大约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天有点儿黑,停电(那几年常停电)。我下班归来,点上蜡烛,屋里很冷,冻手。我去生炉子。哥哥来了。我感到有点儿怪,一定是有事儿。
果然不出所料,哥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他不说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我在烛光下一看,心下一惊:“母病重”,眼泪直流下来了。在烛光下,哥哥的泪花也在闪动:“我们明天就去。”“当然,越快越好!”
第二天早晨,又来了电报:“母病危,速来!”
我们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哥哥全家、我的全家,还有不顾大嫂阻拦的瘸腿大哥。
到了母亲的所在地,我们刚下车,就看见姐姐他们的身影,突然,哥哥大哭起来:“妈去世了!”我仔细一看,只见姐姐他们都带着黑袖标,完了!连看老母亲最后一眼的希望都没有了!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连大人带孩子们。
我们乘车直接去看过世的母亲。
我们走进太平房,一股冷森森的空气把我们包围了。屋里只有一张铁床,不用问,床上躺着的就是母亲了。
姐姐掀起母亲身上的白单儿,母亲的脸就露出来了。我们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围上去大哭起来。母亲的脸僵硬真的成了雕像,还是棱角分明:脸色还是很好看,美丽的大眼睛是闭上了,高高的鼻梁竦立着,鼻尖不圆,尖尖地挺身而出。小巧的嘴,线条清晰可辨。整个面部端庄、平静、安祥、温和,就象活着一般。看着母亲的脸,我的脑筋海里忽地闪现出婆婆死后的那张丑陋可怕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