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嫂,”月儿小心冀冀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想求你帮着办点事情。”“说,只要你嫂子能办到,就不打挡。”水仙直爽的样子让月儿有些感动,她低声低气地说:“要过年了,我擦了一点麦子想到水磨上去磨,可我不敢上水磨房。”“为啥?”水仙眨巴着眼睛愣愣地问,她想不出来她不敢上水磨房的理由。月儿咬一下自己薄薄的红嘴唇,慢悠悠地说:“我不敢和农会的吴主席说话,不敢求他开水磨。”水仙释然地笑了,她说:“是这呀,我还当是啥哩。吴根才又不是吃人的山贼海兽,再说这水磨房原来就是你们郭家的……”“水仙嫂。”月儿截断水仙的话,怕她说多了让别人听去,再惹出事情。“水仙嫂,你能不能陪我去找一下农会的吴主席。”月儿的口气一直是低低的柔柔的。
“行,这有啥不行的。嫂子帮着你把面磨完都行。”爽快的水仙说着就往炕下溜。月儿看着炕上的孩子难为情地说:“娃这么小也得跟上咱出去受冻。”“不用,他爹在隔壁窑里呢,喊过来就行。”水仙下了炕,出了窑门就“他爹他爹”地喊叫起来。
在隔壁窑里正务弄骡子的李丁民听见喊叫,嘴里含着竹杆烟袋探出头来,问:“啥事么?喊叫的这么紧。”土改时他家分回来一头骡子,李丁民就把它当成了宝贝,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钻在窑圈里看他的骡子。农民最看重的就是土地和牲畜。土地是他们的命,牲畜是他们的伴。和自己的伴在一起,当然不愿让人打扰。
“你说喊叫啥哩,喊叫你看娃哩。再有两天就过年了,月儿还没磨下面。没有面她拿啥包饺子过年?我和月儿到水磨上给她磨面去。”在水仙长长短短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丁民也看见站在他家场院里的月儿了。水仙要给月儿磨面他当然没说的。他过来把儿子架到脖子上,对水仙,也是对月儿说:“咋得现在才想起来磨面,这个拴娃真是的。快去吧。”
月儿跟着水仙下了坡道,到了皂角树底下,她的腿肚子就战颤地打起软来。这不是肩上背了半袋子麦子的缘故,月儿背了几十天柴,已背出了一些功夫,一捆子柴要比这半袋子麦重,一捆柴背在肩上她能走几里路,这半袋子麦压不垮她。月儿是不敢看就近在眼前的这砖门楼。她在这砖门楼里只生活了短短的三天,正是那三天使她经历了命运的根本转变,那是刻骨铭心的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胆战心惊的三天。月儿心怀恐惧却还不得不跟着水仙往前走,到了上房院的砖门楼底下,月儿迟疑着不敢再往里走。
水仙看出月儿胆怯惧怕的心理,就说:“月儿,把布袋里的粮食先放在门楼底下,不怕,有我哩。走,进。”
月儿把装了麦子的布袋放在门楼底下,硬着头皮跟在水仙身后走进上房院,在铺砖的平展展的院子里月儿走的战战兢兢的。
“改改,改改你汉家在屋不在?”一进院子水仙就扯着嗓子有理气长地喊叫起来。
水仙的话音没落,改改就怀里抱着女儿从上房里闪出身“找汉家干啥?你个碎……”闪出身来的改改抬眼看见水仙身后跟着的月儿,那一串悬在舌尖上的粗话就没有再掉下来。改改和水仙是一茬过门的媳妇,平常打打闹闹的见了面总要说上几句难听的粗话,今天有月儿在跟前,改改就再说不出口,她毕竟和月儿不熟。
“找你汉家磨面呢,你说找你汉家干啥?”水仙抢白着就往上房里进。
躺在炕上的吴根才刚刚迷糊的闭住眼,觉就让进来的水仙给打扰了,他心里就有些烦躁不高兴。夜黑间搭油锅煮了半夜麻糖,现在磕睡的厉害。进了腊月二十三,吴根才就像前一阵闹土改似的又忙碌起来了。这是土改翻身后要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在土改中分下粮分下油的卧马沟贫农,家家户户都架起了油锅。炸麻糖过年,这是中条山上的老风俗。原来缺吃少喝卧马沟全村除了上房院里的郭家能支得起油锅,谁家还再能煮得起麻糖。现在托共产党的福,土改了翻身了,分了房子分了地,还分了麦子分了油,于是家家都架起了油锅。吴根才又是搓麻糖的好手,这样东家请西家叫,像是前一阵子闹土改一样他又忙碌起来了。身为农会主席的吴根才即是不会搓麻糖,也少不了被人请。架起油锅就顶是过小年请客,谁家请客能少了农会主席,这几天吴根才确实忙,忙的都有些晕头转向,一坐下就想打磕睡。今天好不容易清畔了,却又让水仙给打扰了。
吴根才翻身在炕上坐起来,大脸盘上一脸的不高兴,他想板着脸说两句不好听的话,他以为水仙是成心来捣乱的。三天前她才在水磨上磨了两大袋子麦子,就是有十头狼猪三天也吃不了这两大袋子白面,她转脸又叫着要磨面,这不是成心捣乱是啥。被搅了觉的吴根才翻身坐起刚想发作却看见低眉顺眼跟着水仙进来的月儿,他心里升起的火气浇了水似地熄灭了。没有火气,也没有了思维。吴根才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月儿那俏丽无比的脸蛋说不出一句话。
水仙和月儿进到上房里来先看到的不是在炕上翻身坐起的吴根才,她们先看到的是充斥在大上房里浓浓的过年的景象。上房的供桌上已摆上了香炉和烛台;案板上摆满了蒸出锅时间不长的点了梅花红的雪白的像碗一样大的馄饨馍;窗台下架起的油锅还没有撤,油锅边上支架着的淘麦筛子里骨堆冒尖放满了才炸出来的麻糖,麻糖上还散放着一层油炸豆腐和几块巴掌一样大小的红烧肉。“哟,倒有了过年的味儿了。”水仙看着这浓浓的过年的景象,很是羡慕地说了一句。
改改脸上盈起一层幸福与满足的笑意接了水仙的话说:“你家不也一样吗,我老汉回来说:今年就数你家磨的白面多,一磨就是满满两大布袋。哎,对了,你咋又要磨面?”改改说着也觉出了问题,她眨巴着眼,脸上盈起的那一片满足的笑意就让一层厚厚的疑惑覆盖住了。
水仙把躲藏在身后的月儿往前推一把,说:“不是我磨,是给月儿磨。”
“月儿?谁是月儿?这么好听的名儿。是谁家才娶回来的媳妇吧?”接上水仙话的不是吴根才,也不是改改。而是柱着棍子从套间里战战微微出来的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吴根才的瞎眼老妈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常感到孤独寂寞,只要听到有人说话就想赶过来凑个热闹。
水仙扭过脸对着瞎眼老婆子笑吟吟地说:“老婶子你算是说对了,月儿是郭家才娶回来的媳妇。月儿不仅名叫的好听,人样儿长的更是细曲好看,就和画上画出来的仙女一个样。”
“那个郭家呀?满屯安屯不是早几年都娶过媳妇咧,咋又娶回来一个?”瞎眼老婆子只记的原来隔壁窑里的郭家,就是郭满屯郭安屯兄弟俩个的郭家,她噘着没牙的嘴唠唠叨叨地又说了几句。
水仙笑着摇摇头再说:“不是住在坡上窑里的郭家,他家那能娶下这么水灵秀气的媳妇?是上房院里的郭家娶回来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