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可也很关心土改的事,可是,除了贫协开会学了《土改法》,听他们读了一些报纸外,没人再和他谈过土改的事。说实在的,贫协开会学习也就凑个人数,杨开可根本就听不懂那些新词,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杨艺比他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基本上就是一头雾水。而张彩荷、张桃花虽然也会和人谈起土改的事,可多半和她们说话的都是一些女人,女人们没几个对土改这种属于男人们管的事情上心的,即便有文娟这样清白一些的人,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哪能对土改政策理解得那么透彻,以至能够解答遇到的实际问题。本来这也没什么,农民嘛,只要能种田就行,管不得那么些弯弯绕的东西,事情真的来了,随大流就是。好在杨家已经进了贫协,比那些没进贫协的人家还是要强一些的,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要紧的、与土改密切相关的事情偏偏首先发生在杨家,就在邵华彪来运粮食的那几天。
下雪那两天事情少,邵华彪找到胡亮说了杨开可交租的事,胡亮把张丰凯、赵怀德、刘金殷叫上,一起去了杨开可家。打开了他家的谷仓,问了杨开可的意思,又征求了张丰凯、赵怀德的意见,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同意了邵华彪收租的请求。
邵华彪是在雪化了后来运的租子,刘金殷现场监督执行。一共九百二十斤谷子,分毫不差。在文书上签了字盖了手摸也就了事了。
之后的一个晚上,邵华彪来到了杨家。出来喂猪的张彩荷首先见着了问还有什么事,租子都交完了。邵华彪还没来得及说,杨开可听到声音迎出门来,把邵华彪让进了屋。
张彩荷放下猪潲跟了进来。邵华彪坐下来说道:“三叔!三婶!是这样,我爷想把这里的水田、旱地连同池塘、山林一起都给你们家。”张彩荷一听当然高兴,问道:“这还能说给就给的呀!”邵华彪说道:“三婶真是好人。你们要是过意不去,我就代表我爷说个数,也不要现在就给钱,放在这里什么时候有闲钱了什么时候给。三叔!你看呢?事情定下来了,这房子就是你们家的了,你们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只有一样,祖宗堂不能毁了。”杨开可随口说道:“哪能毁祖宗堂,这房子归了谁,都不准。”
杨家林、邵华彪之所以要将田产脱手,事情是明摆着的:一旦土改,杨开林人不在这里住,户口不在金家台,他的田土也是要拿出来分的。虽说不是像地主的田土那样没收,应该是征用,但不给钱,征用和没收没什么区别。而土改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山林和池塘那是应该归到集体名下的。也就是说,土改后杨开林除了房子什么也剩不下。如果有人居住有困难,或者生产不方便,房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杨开林在城市听到的情况,了解的政策都比杨开可多,他设想:让杨开可接手自己的田土,得一点算一点。哪怕是当成杨开可继续交几年的租子,也比被土改了去强些。
杨开林跟邵华彪说的是一百担谷子的钱,邵华彪跟杨开可说的是一百二十担。
杨开可说道:“按说这价钱一点都不贵,只是我家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了,能不能让我再想想。”邵华彪说道:“不要你现在就给钱,每年给一点,三五年给清就是。”“那我也要盘算一下,看做不做得来呀。”
杨开可心里有数,一百二十担谷子,如果六年还清,每年二十担谷子,这八亩田,还有旱地,不遇凶年完全做得下来。只是现在土改在即,他想问一问明白人。他担心土改政策一下来,自己不需要出钱就可以得到这些田土;那样的话,现在拿钱买了这些田土,不是白瞎了钱嘛,正应了“扁担没扎,两头失塌”的话,被人家耻笑,本来不出钱就可以得到田土的,出了钱也只是得了同样的田土。他当然希望既能买下这些田,又能以贫农身份分到更多的田,两头得利。
张彩荷看出了杨开可的心思,说道:“彪子,你也知道,村里面已经把田土登记过了,也上了图册。能不能给改,我们还得问问。”邵华彪说道:“不用问,我问过了。历朝历代那个时候不准田土买卖了?没有。现在也是可以的,图册也能够改。”张彩荷说道:“还是先问问吧,我们没买过田土,不晓得怎么办手续。”邵华彪没办法,只得同意。本来,就算杨开可同意,今天也办不了手续。
自那以后,杨开可向李昭福、刘金殷、胡亮、赵怀德打听土改的事,得到的答复都不令他满意,如鲠在喉。所以,在王友才家吃刨汤的时候,他和张彩荷又去问了区楚良。
当时,区楚良和李禹成谈过话回来,见刘娭毑坐在旁边的桌子就邀她上主桌,刘娭毑谢绝了。毕竟区楚良也是客,不好硬拖也就作罢,回到了主桌的位置。坐下后,老觉得不妥,想要唐三赖去请,又担心坏了本地习俗、王家的惯例,很是犹豫。
当时主桌上坐着李昭福、魏保国、曹长庚、唐三赖、张丰凯和区楚良,王友才的位置还空着。杨开可坐过来,张彩荷站在一边。
杨开可问区楚良:“现在田还能不能买?”这话一出,李昭福、魏保国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做声等待区楚良说话。唐三赖说道:“你也要买田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也不知道唐三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词。
区楚良不太认得杨开可,见过几面,知道在路对面住,仅此而已。但对唐三赖不尊重杨开可的言语有些反感,说道:“也不是不能买,可以买。”继而,又说道:“你不是要买李家的田吧?那不能买,李昭福!”李昭福没想到区楚良会问自己,惊了一声,说道:“我哪敢卖田哟,是杨开林,他的老东家的田。进城了,田交给他在做。”“这样哟!”区楚良说道,“你自己拿主意,政策是允许买卖的,就算是土改后也还是可以买卖。也还是可以出租,收租子的。土改也不能面面俱到,有时候,田分得很散,要跑很远的路,这种情况也有。”区楚良这话是随口说的,他没有交代胡亮,或者在主桌坐着的张丰凯关注这事,算是他的失误,可这也没法怪他。杨开可还想问什么样的价格合适,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唐三赖说道:“就要上菜了,你们还是先回去,要还有什么问题,吃完饭再问。”杨开可、张彩荷只好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去了。
真能再问吗,想清楚词后?问一次已经够麻烦人家的了,还能再三问!杨开可只好作罢,连词也不想了。
吃完刨汤回到家,张彩荷问杨开可到底买不买,杨开可没有作答。张桃花说道:“还是买吧!买了就是自己的了,谁也拿不走。分的,不见得是,靠不住,要是民主政府垮了呢,不得还回去呀。吃点亏就吃点亏,趁这几年都能做。”张桃花的话有道理,民主政府才成立这么长一点的时间,就和美国佬打仗,和五十年前的义和团有得一拼。好多人都在担心这事。
杨开可想得更深远了些:能自己买,想着不花钱去分人家的田土,这不是成心坏规矩嘛,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要不得。他们要分就让他们去分,我不眼红,不掺和,只求个心安理得,安安稳稳。
张彩荷也同意杨开可的说法。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本分的农民。他们不求什么,真的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