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晟骑着自行车拐过岔路口,看见周梅和王毓英并排走在前边。王毓英手上还用网袋提着饭盒,看样子今天中午她不打算回家。从水井边到乡政府有四里地,中午王毓英经常不回去,带饭来吃。
王友晟下了车,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周梅说道:“王老师!还有一间房,要不你也搬过来!”王友晟笑了笑没有回答周梅,转换话题问道:“张十六醒来了吗?”周梅回答道:“不知道。”王毓英小声说道:“死了才好。”王友晟问道:“为什么这样说?”王毓英没有回答,王友晟说道:“也就是调皮了点,让他吃点苦头,受受教育也就好了,不一定非得那样,毕竟生命是宝贵的。由人及己、由己及人,我们还是善良点好。”王毓英没再说什么。
王毓英和王友晟沾亲,应该叫叔叔。因为这层关系,两人反而很少说话,多半时候是相互笑一笑,示意一下。
因为晚上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王友晟的自行车沾满了泥巴,他进乡政府院门前,先把自行车推到大门外的路边,找来木棍去扦掉挡雨板下挤压得很坚硬的泥巴。雷雨田过来说道:“王队长!有件好事。”因为昨天张十六去胡亮家闹事那件事,一晚都没睡好,到现在都有些迷糊的王友晟,听说有好事,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什么好事?”
雷雨田想说的事是:昨天下班前接到的电话通知,让每个贫农协会派一个人去东乡接领袖画像,杜李乡有二十五个名额。雷雨田凭借以往的经验认定接领袖画像是一件很庄重而高兴的事,应当比过年接财神像隆重些,所以他说是好事。但他又吃不准新社会还兴不兴这个,所以又有些犹豫,没有直接说事,问道:“你昨天没回区里?”“没有,直接回家了。昨天那事真够吓人的。”
已经把头发梳得溜光,并且还在不停梳头的唐瑞昌,走过来说道:“不说那事,昨天的事过去了,就说今天的事。真的是喜事,大喜的事。昨天区管委会通知我们去拿领袖的像,说是每一个贫农协会有五张,拿回来发给那些贫雇农。”唐三赖见到过接领袖画像的事情,所以比雷雨田看得准些,毫不犹豫的说这是喜事。这也许就是领导和一般办事员的不同吧。
王友晟问道:“乡政府没有?”唐三赖又梳了几下头发,说道:“有吧!说不定在区里。你注意问一下,要有就带过来。关键是各贫协的,说是要贫雇农代表亲自去东乡拿,每个协会去一个人,我们负责开介绍信就可以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我硬是个刘伯温呀!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要还是原来的十个村,也就五十张领袖画像,现在二十五个村,你算算多多少张领袖画像。这事还是小事,要是遇到发……”张顺生站在大门口喊他,把他的话打断了。唐三赖的话还没说完,他是想说“发老婆”的,没说出来就不算数了。
以前唐三赖那知道男人也可以拿梳子梳头发。那天开会见郝主任头发光光的,这才知道男人也是可以梳头发的,就要王友晟托人到长风的理发店要了一把给男人梳头的小梳子。这样也就梳子不离手了,梳得比理发师都勤。后来的有一天,两个“光溜头”碰到了一起,郝主任还大肆表扬了唐三赖,说他很注意干部形象,从这以后就梳得更勤快了,直到一年后的三反和五反。
那是后话,这之间还有一件事没说。
成子家有十一棵很大的板栗树,都结很大一颗的油板栗。好吃,但不好保存,一下树就必须尽快处理。可今年不知什么原因,下了快二十天了,还没见有人来收。成子和刘喜豆不得不自己去买,已经在广桥和附近几个地方买了一些日子,慢慢地有些卖不动了,成子最终决定去县城,好几个人都跟他说过今年东乡炒板栗比往年好卖。
成子以前去过东乡,路上至少要走两天,来回就是四天,再加上在城里的时间,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刘喜豆准备了一个晚上,把黄豆和米炒熟磨成粉,用家里最大的磁坛子装着,又把红薯片用油炸好滤尽油,还将坛子里的酱豆子炒一些,盐菜炒一些,再炸一些干鱼,又把剩下不多的腊肉炒了一些,用大小罐子装着:保证成子半个月的吃食。
这次,刘喜豆不去,不能去,挺着大肚子不说,成父又中了一次风,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按理说成子也不能离开的,可这板栗也是不能糟践的,必须卖出去。
成子曾经在涟水河边看到过背纤的人。十几个人背着一根纤绳,相互搀扶着,另一只手支撑在地上。所有人一动不动,等待着纤绳松动一下,所有人能向前挪动一点:一寸,亦或者半寸。突然一个人倒下了,成子以为其他人会停下来帮帮倒下的人。可是没有,没有人丢下背上的纤绳,没有人去帮助那倒下的人。
成子决定去东乡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件事,他想:倒下那人做了他该做的,即便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其他背纤的人,他们不能停,他们要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样他们才能够心安理得。千百年来,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后的人还得这样去做。
金家台村贫雇农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个决定是:赵怀德代表本协会去县城请领袖画像。胡亮告诉激动不已的赵怀德,成子也要去东乡,他们可以一起去。
赵怀德是想去找成子的,散了会就想去找。今年六十四岁的赵怀德最远只去过清水坪,而且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这次要去那么远的县城,他心里没底。那年,李舜成向他打听金家台怎么走,他听不懂李舜成的话,害得李舜成多说了好多话。后来听别人说李舜成说的是官话,到南京上海都那样说话,没人听不懂,赵怀德这才知道,去外面是要说官话的。赵怀德不会说官话,这次要是能和成子一起去东乡,会方便很多。可是,赵怀德没有去找成子,他没有多余的闲钱。两个人同行,只要不是逃荒,那就得相互花钱,多花好些钱,赵怀德花不起这钱。赵怀德知道,要是和成子一块去东乡,多数时候成子都会争着出钱,绝不会让赵怀德多花一分钱。赵怀德还知道,成子也不会因为替别人花钱而有什么不快,成子一定是心甘情愿的。但赵怀德不想欠下人情债,所以他在找不找成子结伴同行这件事上很犹豫。
成子听说赵怀德要去东乡,主动找去了。赵怀德说:“我也不是争着去。亮子大孝在身,外出属大不敬,干不得这等事;张丰凯要照顾他崽。”成子早就听说了:张十六屎尿失禁,张丰凯天天给他煎汤熬药洗裤子,忙得跟孙子一样了。成子点了点头,说道:“就该你去,就你年纪最大,你不去谁去?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走路去,吃自己带的东西,不花钱。就算躲不过去硬要花钱,那也不要紧:您都六十多岁了,还花不得这钱?又不是为你一个人,为大家。”听了这话,赵怀德同意了。
他们一大清早出发,相伴而行。到了清水坪,成子对赵怀德说:“这也没人跟着,没必要非走路不行,我这里有点钱,你拿着坐车吧!”赵怀德说道:“那不行。谁遇到过这等好事,三辈子都难遇到一次,我还不好神搞,行吗!再说你的钱也有你的用处。”成子劝说道:“那有什么。我是出去做生意,没钱了我不知道卖板栗呀!”赵怀德还是没有听成子的,两人一人拉一段路,轮换着拉着装满板栗的板车向县城走去。
两人只用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赶到了县城,中间只在路边的草垛边睡过一两个时辰。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凭领画像的介绍信可以去县政府招待所住一两个晚上。赵怀德和成子都住进去了,一人一个床,比在家里面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