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曾抬一下眼皮,一旁便早有内侍将御前失仪的宫女架了出去。
太后被此事一扰,不由顿了一顿,沉默良久,又把刚才的话头接上:“外头的亲贵虽然是一祖同宗,说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哪里能比得下这后宫生养下来的龙脉尊贵?”
她探身过去,将保养得极好的手搭在皇帝的手上,徐徐规劝:“皇帝以前在潜府里头,身边伺候的,也只有尉氏石氏两三个人,那时候便已然不成个样子。如今登基这几月余,竟是没动过纳后妃的心思,除了尉氏石氏两个妃子,身边只得几个品级低的美人,每月宠幸之日又屈指可数,皇嗣如何而来?皇帝素日不在美色上头留心,这自然是自古圣君作为,可也不该太拘着自己,国中无储乃是一国的大忌,就凭着这一点,皇帝也该多到后宫里去走动走动,让后宫早些开枝散叶。”
太后尉氏年过五十,当初嫁与先帝之时,母家甚是显赫,乃是高门望族,入宫之后,自己的肚子又争气,先后生养下两位公主一位皇子,母凭子贵,一路从区区的一个嫔一步步地封到了四妃之位,除开皇后原是先帝的结发之妻,早于她入宫,后来的嫔妃们无论是品级位份上还是入宫资历上,都比不得尉氏,故而尉氏在高皇帝面前虽无皇后之尊,却有半后之仪,现下亲生的儿子坐了江山,她自然也成了大梁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了。
见皇帝并没有接话,太后俯过身来瞧着皇帝,发髻上赤金朝凤冠衔着白果大的珊瑚宝石,饱满滚圆,殷红剔透,如同三道赤色的玉旒一般垂在她的眉心,叫人恍惚到看不清她的神情。
皇帝漫不经心地抬眼,正好瞧见太后额前的殷红饱满的珊瑚石,嘴角顿时浮现出一点似有似无的微笑:“有劳母后替儿子操心了。”
太后只觉儿子方才的那个笑容极像先帝,先帝极少笑,偶然一笑也是含着帝王高深莫测的算计。她一向觉得儿子同先帝不像,这一笑却不知何故叫她有些不安,她不由再定睛看向素来懒散的儿子,可儿子方才那个笑容一晃而过,仿佛并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一般,又是一副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怠懒模样,竟让她疑心刚刚不过是看花了眼。
她稳了稳心神,又开口道:“皇帝的话说得生分了,当娘的哪里有不操心的?便是寻常人家,也要讲究个天伦之乐,人丁兴旺,况且皇帝乃万民之主,早日诞下皇长子,乃是固本利国的大事。”
说到这里,终于引入了正题,太后朝下微微递了一个眼色,常年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景姑姑上前一步,低头呈上来一方雕龙纹饰托盘,皇帝见那托盘上头磊着五六卷绢纸卷轴,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问道:“母后这是做什么?”
太后从上头拣了一卷卷轴,在皇帝面前慢慢展开:“哀家思量着,皇帝对后宫不甚宠幸,必然是后宫里头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她展开画卷,用保养得极好的手指点了点那绢纸上芭蕉树下含羞而立的美人,那美人一双美目顾盼神飞,颊上一抹嫣红,笔法细致,绢纸上美人的香肤柔泽,粉盈通透,“皇帝你来看,这是陈侍郎家的嫡生女儿,今年正是豆蔻之年,品貌自是不用说的,还打小跟着名士学画,尤善工笔,这画像便是她自个儿画——是个娴雅娟秀的女子。”
皇帝并未答话,却扔下手中的螺蛳弓,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翻了翻托盘上的画像,眼光没在娴雅娟秀的陈家女儿身上做什么停留,却顺手将另一张画像“哗啦——”一声抖落开来。
太后见他来了兴致,便一一指给他看:“这位是孟国公的三女儿,上回上元节命妇进宫,哀家远远地见过一次,虽说比不上陈家女儿,却也是才貌俱佳的女孩子。皇帝再瞧瞧这下头几卷画像,都是些京都名门闺秀,个个人才出众,皇帝中意哪一个,哀家便命钦天监择个日子,将人纳入宫来,在皇帝身边伺候着,一来早日给皇帝添些个皇子皇女,二来哀家只盼着皇帝能早日寻到个知心知意的人,也好替皇帝分忧。”
迟皓的目光从这些贴金卷轴上轻轻拂过,一反常态地没有用政事繁忙之类的理由推脱敷衍,反倒是笑了起来:“这般平庸的姿色……”
太后素来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心思不在国事之上,自幼却极有主张,若是此时直接反驳纳妃一事,便是再无转圜余地,他如此一说,可见不是不动心,不过是嫌弃姿色平庸罢了,不禁侧头朝身边的景姑姑笑道:“如今咱们皇帝眼界越发的高起来了,这样出类拔萃的闺秀也入不得皇帝的眼,这些孩子们虽说不是倾城之貌,可也是咱们大梁仕女中的翘楚——皇帝且想想,人虽然是活的,可画笔那却是死的,便是京都最好的画师,如何又能描摹出女孩儿家的灵动之态?”
她斜觑了皇帝一眼,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既然皇帝允了这纳妃一事,那隔日哀家便寻个由头,将这些个女孩子召进宫里头来,到时候皇帝自己放开眼量挑上一挑,保管能选出个称心满意的可心人来。”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画卷随手一扔:“这倒是不必了,既不是倾城之貌,不看也罢。”
太后不知皇帝的口风如何突然转了方向,正想劝说,却又听得他说道:“自古以来,纳妃便是一桩大事,若是拣选得好了,贤妃德惠,后宫祥宁,若是选得不好,少不得出几桩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事儿来。若是光从这些女子里头选,儿子觉得不妥得很。”
太后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不由追问:“那么依着皇帝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