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里也是满腹愁绪,不知道去那遥远的地方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母亲看看自己的小儿子说:“那咱们就早点儿去吧,天要冷了。”我听说母亲要走就难过地说:“妈,先别去了,华还没工作呢,房子也不算太合适。”母亲摇摇头:“不了。早晚也得去,早点儿去好。”强儿看看我,又看看母亲问:“姥姥,你去哪儿?”母亲也看看强儿,神色很凄凉,她说:“上牡丹江你大姨那儿去。”强儿说:“我也去。”母亲笑了:“好好。”强儿高兴的又是跳又是拍手:“噢噢,我要坐火车喽。”陈忠孝不是好眼色看着强儿说:“瞧你那个得瑟样儿。”强儿正在兴头上,被陈忠孝这一瓢冷水浇得兴趣全无,他撅起小嘴巴走到一边去。
十月十日。
我正在做饭。我拿起油瓶子一看,一点儿油也没有了。陈忠孝正好从里屋走出来,我说:“没油了,借钱买点儿吧。”陈忠孝拉长了脸说:“借钱买?上哪儿借?咋还?他奶病着,还要钱呢。”我不高兴了:“那咱们也不能白水煮土豆汤啊。他姥过几天就走了,说不定啥时候回来呢,她的身体呀也不好,小强也直说菜不好吃。”陈忠孝两手一摊:“没法子啊,将就点儿吧。”我看他那个缺德的样子就气得说不出来话:“你”母亲在里屋喊:“兰子,你进来一下。”我答应一声就走进了里屋。我问母亲说:“妈,啥事儿?”母亲看看我说:“你去海家把华找回来,叫他和你哥上造纸厂买点儿麻绳、纸壳箱子,好把要拿的东西装好捆起来邮走。你快去,一会儿你哥哥该上班走了。”我答应一声就走出来,走到外屋就对陈忠孝说:“你抽空帮助捆捆东西邮走。”陈忠孝不乐意了:“啥?我哪有工夫?”我吐了一口说:“你真不是个好东西!”陈忠孝还想还嘴,一看表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不大工夫,我就回来,告诉母亲说:“妈,告诉华了,他在海家吃完饭就去。”我不见了陈忠孝就问母亲,母亲说陈忠孝回家了,我心里很是气愤。我对母亲说:“妈,咱们吃饭吧。”我把饭菜端上来,馒头和土豆丝汤。我难过地说:“妈,真对不起你,这菜里没有油。”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说这个干啥,咱家这些年来还没到这地步,好赖菜里都有点儿油。你们可倒好,菜里都没有一点儿油。我也只有路费钱了,这个月你姐没有给我钱,她知道我要去了。你哥也没给,八成是走时给。”我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十分难过。母亲都这么大年纪了,我还让她吃这样的饭菜!母亲多病羸弱,我却让她喝土豆汤!母亲就要永离而去,我却让她喝没有一丝油星儿的土豆汤!我这是什么女儿啊!
我轻声地问母亲:“妈,哪天走?”母亲回答说:“十五号。”我有点儿哽咽了:“妈,我真舍不得你走。这两年来你也生不少气,遭不少罪,都是他爸不好。他还赖着不找房子不出去过。他有病你对他那么好,可他家一杵搁就完了,他太不是人了!东西你能带走的就都邮走。给他留下,太白瞎了。”母亲也有点儿伤感说:“我也是没法。这头剩你们哥俩,那头又有你弟弟妹妹。这一走不知啥时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呀。我在这儿都过大半辈子了,真要走了,也怪不好受的。他爸那样,我也不怪他,也许以后慢慢会好的。房子嘛,你们住。家里的东西我也不多带,只带一个碗架,两只旧箱子,再就是我和华的衣服,剩下的就给你们留下,再问你哥要什么给他点儿。”我不由得哭起来:“妈。”母亲也掉了泪,但是她还在劝我:“你也想开点儿吧,这两年你瘦多了。我走了,不在你跟前,你自己多往好处想。有啥难处找你哥,你也要多照看你哥点儿,你那嫂子可不好,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还总和他打仗,你们哥俩要互相多照应,和陈忠孝嘛,也不要总吵了,小了小趣儿的事儿就算了。”我流着泪点点头:“嗯,妈,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明年暑假我去看你。”
十月十四日。
弟弟和哥哥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停当,就拿母亲说的那点儿东西,其他的母亲都给留下了。
弟弟对母亲说:“妈,我打听了,有火车票邮便宜,那就等明天咱们走时再邮吧。”母亲点点头说:“行。”陈忠孝听说母亲他们要走,心里是挺高兴,但是他嘴上却说:“怎么,明天就走?忙啥?”母亲看看陈忠孝说:“眼瞅着天冷了,我又咳嗽,早点儿走。”陈忠孝看看已经捆绑好的东西说:“邮东西有火车票是便宜,还快。走时雇辆车拉吧。”母亲摇摇说:“不用,我也不拿多少。”陈忠孝说:“能拿就邮吧。”母亲环视了一下屋子说:“我不拿别的,只带一个碗架,两只木箱,还有我和华的衣服,别的不带。你哥他们也不要啥,只要那张长桌子,那还是我娘家的呢。剩下的就给你们留下。房子呢,是公房不假,当初是你姐办来的,你哥换的。正好你们也没房。公房也不易找,就是找别人住过的,也要钱哪。东西呢,也没啥好的,可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好赖你们不用安家破费了。”陈忠孝听了母亲的话很高兴,假意道:“妈,你尽量多带一点儿吧,要不,到那儿也得买,小华还没工作呢。”母亲摇摇头说:“不了,你们也得用,我到那儿再掂对。过日子,缺东少西的还真不行,你们还挺困难,就留给你们吧。你妈还有病这几天咋样?”我看看陈忠孝说:“昨天我去了,也看不出咋样。”陈忠孝点点头说:“嗯,老病,就那样。”
十月十五日。
母亲说今天就走,我们都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上火车站。陈忠孝从外面回来。他看看屋子里的状态就说:“怎么,要走?几点车?”母亲看看墙上的挂钟:“啊,下午三点。你咋才回来?”陈忠孝的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对母亲说:“妈,他奶病重了,我得伺候去。”他说着又看看弟弟说:“妈,小华,我看你们就先别走了,大夫说我妈恐怕有危险。”母亲和我们都有点儿吃惊,母亲说:“啥?咋突然就重了?好,我不走了,你就好好伺候吧。”母亲又看看我说:“兰子,你和忠孝赶快去看看。”母亲又对弟弟说:“华,你也去看看,买点儿东西。”我和弟弟都答应一声就都出去了。
陈母是肺气肿的晚期,已经到了肺心病的地步。她是心力衰竭。脸胖肿得变了型很难看,一张恐怖阴森的脸令人感到胆寒。十八日陈母死去。据她的儿子说,她不喜欢土葬,不想躺在棺材里,她希望火葬,她的想法具有新时代的风味,可是她的儿女们认为那火葬有失孝道就违背了她的遗言,把她装在棺材里土葬了。老太太在生前对我是封建主义,她伤害了我,破坏了我们的夫妻关系,我是不能伤感于她的死,但我还掉了几滴泪,那是我人之初性本善的产物。老太太还有一个特性。记得有一年,她有病住在卫生院,我去看她。和她同个病房的有个小媳妇,因和丈夫吵架喝药自杀,我忘记了那个小媳妇是抢救过来呢还是死了。但老太太却说:“和男人打仗,咋能喝药?可不能自杀,就和他打。”老太太说这话时,还有点儿上不来气儿。老太太虽是个女人,可是好骂杂,嘴不干不净,她的儿子就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她的不良传统。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天气非常好,晴朗,暖和。
我家满屋子都是人,有亲戚朋友,邻居熟人,同学同事。
哥哥看看手表对母亲说:“妈,到点了,上站吧。”母亲点点头说:“到点了,那走吧。”屋子里的人议论纷纷。“这肖婶,说走就走了,真叫人舍不得。”“住多少年了,走了心里也不好受哇。”“是啊,不知道啥时再回来。”……
母亲走到院外,回转身来,深情地看看老屋,长叹一声:“唉,走了,走了。”然后,母亲猛一转身,毅然前行,人们簇拥着。母亲上身穿着黑大绒夹袄,下身穿着青色薄棉裤。母亲个子不高,头发很黑,面容消瘦,脸色纷白,皱纹不多,镶的满口白牙。干净利落,慈祥可亲。
弟弟在人们的簇拥下也走出院门,他也回望老屋,潸然泪下,他连连地说道:“别了,别了!”李杰安慰说:“小华,别哭了,以后再回来。”张宏同情地说:“唉,从小生长的老家,一旦离去,心里咋能好受?”
陈忠孝推着自行车走出屋来,车上有提包,他走到弟弟的身边说:“华,快走吧。”弟弟擦了擦眼泪说:“好吧。”我抱着强儿,流着泪,强儿也哭喊着:“姥姥,小舅。”哥哥先去了火车站,嫂嫂领着孩子小艳和小越也走出来。
火车站上。
母亲已坐在客车上,弟弟站在母亲身边。车下是一大群送行的人。我和哥哥站在最前面。母亲摆摆手说:“车快开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强忍住泪,佯装笑脸说:“妈,到那来个电报,我们好放心。”母亲点点头:“哎。”强儿还哭着:“我也去,我也去。”他把双手伸向车窗。母亲安慰道:“好孩子,等暑假和你妈去。”哥哥说:“妈,过年看你去。”嫂嫂也说:“妈,过年我们全家都去。”哥哥的两个孩子都说:“奶奶,到时我们都去。”母亲点点头说:“好好,我等你们。”陈忠孝说:“妈,坐好了,吹笛儿了。”母亲和弟弟都挥手:“你们都回吧。”车下的人们都挥手说:“肖婶,肖华,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