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苍山生就一副笑脸,逢人便与人笑,不逢人时自己笑。醒着笑,睡觉也笑,有时候还能把自己从梦里笑醒。深更起夜时,杨苍山站在马桶前,微笑着思考:自己刚才是笑醒的,还是被尿憋醒的。
之所以说杨苍山生就一副笑脸,是因为这张笑脸在娘胎里造就的。但这事儿不能怪他妈,要怪就得那个毛手毛脚的助产士。杨苍山出生时有点困难,他妈上了产床两个钟头,杨苍山大概是在产道里睡着了,死活不肯露头。医生有点着急,让助产士下产钳。助产士把产钳下得太深,钳头抓住了杨苍山的两个脸颊,稍一用力就把胎儿拉成了笑脸。在牵拉的过程中,产钳伤及了胎儿的面部神经,于是,杨苍山就变成了一副永恒的笑脸。
这张笑脸,给杨苍山带来好运气,也带来过坏运气,但是,带来更多的是不好不坏的尴尬。上中学时,有一次春游,班主任踩到一块香蕉皮,摔个仰八叉。同学们都在做悲悯心痛状时,杨苍山微笑着上前把班主任扶起来,班主任就此怀疑是他扔的香蕉皮,整整给他穿了一个学期小鞋。
一年之后的暑假里,杨苍山在街上看到班主任被一辆闯红灯的摩的撞得鼻口窜血,当场晕过去。杨苍山蹲在班主任身边,挡着路口来往的车辆,一直守护到班主任的丈夫到来。班主任的丈夫没来得及查看老婆的伤,看见杨苍山脸上一副笑眯眯模样,扬起手便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杨苍山微笑着读完高中,微笑着考入了警官学院。在大学里,微笑象征着青春,微笑代表着正能量。否极泰来的杨苍山,用他独特的微笑征服了老师,也征服了同学,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能做学生会主席,仅仅靠微笑是不够的,杨苍山的各科成绩也很优秀。他微笑着举枪,五枪打出49环。在全校70公斤级散打比赛中,他微笑着击倒所有对手,又微笑着扶起所有对手。由于各科成绩优异,杨苍山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去了大理市公安局,进了专破大案要案的刑侦一大队。
警官学院四年时间,杨苍山大概是把自己的好运气透支完了。他进入一大队不到一个月,大理发生了一起杀人抛尸案,案件久侦未破,市民反响强烈。局领导班子进驻一大队,亲自督队办案。在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分管局长忍不住发火,把一大队自上至下批了一通。大队长和全体队员正襟危坐,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副局长发完火,环顾四周,发现了低头微笑的杨苍山。副局长搞政工出身,办案子不太在行,所以很介意人家拿他当外行。副局长拍案而起,走到杨苍山跟前,问道:“你笑什么?”
杨苍山心头一慌,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立刻起身,笑着对副局长说:“我没有笑。”
副局长忍住怒气说:“你还在笑。”
杨苍山说:“我……。”
副局长一扬手:“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们科班出身搞刑侦的,瞧不上我这个搞政工的。好吧,那就让我听听你这个刑侦系高材生的真知灼见,你来说说,这个案子应该怎么搞。”
一时间,杨苍山微笑着僵立在会场中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明白,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就过不了副局长这一关。好在杨苍山对案情很了解,对这个案子的侦查方向也早有自己的看法,索性今天全都撩出来,摆到桌面上供大家分析。打定主意,杨苍山清了清嗓子,微笑着侃侃而谈:“719杀人抛尸案有两个点是清晰的,第一点,向阳水库不是第一现场,只是抛尸地点。第二点,抛尸时间是深夜,而且雨夜。综合以上两点,我们不应该把大部分警力放在向阳水库周边搞地毯式走访,因为下雨的深夜,几乎不会有目击者出现在偏僻的向阳水库。”
副局长已经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来问杨苍山:“你觉得我们应该把警力放在哪儿?”
杨苍山看着副局长,微笑着说:“从皮肤、手掌、手指和婚戒印痕分析,死者不是体力劳动者,而是长期居住在城市的中高产阶层,所以,我们应该把警力撤回城里,重点排查失踪人口。”
副局长倒也从善如流,他觉得杨苍山分析的有道理,当即拍板把所有警力撤回城里,排查失踪人口。杨苍山的建议虽然被副局长采纳了,但也坐实了一件事:他笑的不单纯。不单纯的笑,又生出两个解释:一是笑副局长外行,二是笑刑侦一大队侦破方向有问题。
接下来,仅用了半个月时间,719案杀人凶手抓捕归案。死者是本地人,一家土特产贸易公司的小老板,刚刚离婚。凶手是他雇佣的两个乡下人,因为拖欠劳务费在店铺里发生口角,两个人失手打死老板,当夜趁着下雨抛尸向阳水库。
719案告破,一大队该立功的立功,该嘉奖的嘉奖,唯独杨苍山无功无过也无奖,还被调离刑侦一大队,去第一监狱做了狱警。调离的原因,刑侦一大队的报告里写得很清楚:杨苍山办案时,神情不够严肃认真,不能对犯罪嫌人起到足够威慑作用,拖延了预审过程。
杨苍山带着一肚子气和一脸神秘微笑,走进第一监狱报到。监狱长偏偏是一张苦瓜脸,狱警见了发憷,犯人见了哆嗦。一张苦脸遇到一张笑脸,先天气场不合。杨苍山被监狱长安排去了第四监区,这里关押重刑犯,一个个都是难剃的刺儿头。最初几天,犯人们都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杨苍山的笑脸,大概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和颜悦色的狱警。一个姓梁的光头,往地上吐一口浓痰说:“刚出炉的嫩条子,看什么都新鲜,用不了三天,都变成监狱长一样的苦瓜脸了。”
三天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杨苍山笑容依旧,他没有变成梁光头预言的苦瓜脸,虽然他很想拥有一张苦瓜脸。乐观成性的杨苍山一扫初来时的沮丧,他用微笑征服了第四监区,所有犯人见了他,都回以微笑,乐呵呵地喊他一声“杨管教”。第四监区的犯人都愿意跟杨苍山交心,谁家里有难事儿,也会找杨苍山帮忙解决。自从当了狱警,杨苍山的双休日全都用来帮犯人解决家务了,从农忙到修房子到垒猪圈。最远的地方,杨苍山去过六盘水,带着梁光头他妈去医院做过白内障手术。梁光头犯的是人命案子,判了无期徒刑。去六盘水前,梁光头叮嘱杨苍山:“听说我老婆给我带了绿帽子,杨管教您帮我扫听扫听,看看是不是真事儿。”
给梁光头他妈做完白内障手术,临离开六盘水的时候,杨苍山把梁光头的担心告诉了梁光头的老婆。梁光头的老婆倒也坦荡,她对杨苍山说:“他自己不争气怪得着谁,我这坐地吸土的岁数,总不能靠着挠墙过日子吧。”